半生潮起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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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的夏天。

“哇——”

隨著一聲嬰孩啼哭，產房外焦急等候的丈夫猛的停下躁動的雙腿，探頭張望著。他想張嘴說什麼，卻未發出聲音，雙眼隱隱期待著，直到護士抱著孩子出來：

“六斤四兩，是個女孩。”

丈夫雙目頓時黯淡無光。

又是個女孩。

這位丈夫，程四貴，熟練的將孩子從護士手裡接過，他低頭觀察著，眉頭緊鎖，彷彿這般看著就能將女孩兒變為男孩兒。

片刻後護士將孩子重新抱走，而自己的妻子被推出了產房，妻子劉敏看見他便道：“不是男孩。”

“嗯。”程四貴在妻子麵前未表現出失望的情緒，但是劉敏知道，他想要個兒子

“咱媽要不高興了。”

“冇事，女兒也好。”

“是，女兒貼心。”

兩天後回了家，大女兒程小英迫不急待的跑過來，邊跑嘴裡邊喊：“妹妹！”

兩歲大的孩子跑的踉踉蹌蹌，程四貴趕忙抱起，小英探頭張望著，眼中閃爍興奮的光芒，嘴裡依然喊著“妹妹”，程四貴抱著她走近搖籃邊，兩天的時間，小嬰兒已經冇有剛出生時的皺巴，倒顯得幾分可愛了。

此時一道年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名字取好了嗎？”

是程四貴的母親，她正緩緩的從房間裡走出來，程四貴答道：“取好了，叫程小芳。”

母親點點頭，邊走邊對劉敏說：“快進房間，彆吹著風。”

劉敏應了聲，看了眼女兒，就回頭進了房間。而母親仍未走到搖籃邊，細看卻是因為雙足隻有巴掌大小。

程四貴的母親是程家的童養媳，所以在很小的時候裹了足，未曾下地乾過農活，但因生了四個兒子，日子雖清貧但也未吃過大苦頭。今年本該住在老三家，但如今老四的媳婦生了孩子，便過來照顧一個月。

一個月後，母親回了老三家，而劉敏出了月子便下地乾活，程小英兩歲可以跟著去地裡，唯有程小芳仍嗷嗷待哺不知該怎麼辦纔好，與程四貴商量著還是讓母親過來照顧，但母親腿腳不便，一天也隻能喂餵奶，抱不動也走不了。可偏偏母親聽了傳言說孩子要多曬曬太陽，小芳的搖籃便放在了院落的簷廊下。

於是劉敏每天看著太陽東昇西落，尚未滿百日的小芳就這樣在院子裡曬著，直到天黑。

幾年後，西橋村人人都知道四貴家的有一個黑妹妹。

程小芳出生兩年後，程四貴拚著罰款生下了第三個孩子——程小妹。

還是個女孩。

程四貴終於死心。

生活一如既往的忙碌，養育三個孩子讓劉敏自顧不暇，無奈之下隻能托付自己的父親劉山或是姊妹幫忙照顧程小芳，程小芳於是就在這三天兩家吃飯的日子裡漸漸長大，心也一天比一天的野。

漸漸地程小芳上學了，寒暑假也可以在家看家了。她不會走田埂，於農活上幫不了父母，哪怕比她小兩歲的妹妹都能在田埂間行走自如，可她每每走了都要摔。有一年祖母輪著住在了家，於是白天父母便安心的帶著程小英和程小妹去田裡，而她在家待著。

向來在外野慣了的她，看家無異於刑罰。

終於有一日她無法忍受，想要出去，去田間找父母，祖母攔住了她，她氣急敗壞之下吼了一句：“小老太婆誰要你管！”祖母氣的愣住，小芳趁機跑了出去，祖母回過神在身後追，可是裹足的雙腳如何能追上，隻能無力的喊著：“小芳！小芳！”此時正值春季，田間多是水田，祖母唯恐她摔下，又急又氣，可也隻能看著這不聽話的孩子跑遠。

到了晚上，一家五口回了家，祖母將白天的事情說了，程四貴大驚，他看向程小芳：“你白天對奶奶說了什麼？”

程小芳囁嚅著，她想逃脫父親的懲罰而為自己辯解，但程四貴冇有給她機會，大步走向拎起程小芳後衣領就是往地上一摔，劉敏心驚的想攔，但是程四貴又立馬一腳踹過去：“跪好！你這個不孝女！你爸長這麼大從來不罵你奶奶一句！你倒是出息！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無法無天！”

程小芳跪著，眼裡有淚但死死忍住不落下，劉敏心疼但也知道此時不立規矩，自己這個素來就調皮的二女兒怕是以後都無法管教了。

這件事最終以程小芳認錯並跪了兩個小時而告終。

少時的程小芳隻覺得父母偏心，但是她性格生來灑脫，加之自己的外公劉山對自己格外偏愛，便也不糾結於父母的關心與否。常年東家西家四處落腳的程小芳性格也逐漸變得好勝強勢。

她幾乎在所有直係親屬的家裡都住過，除去祖輩外，她最喜歡在大姨母的家裡吃飯，不僅僅是因為飯好吃，更是因為自由。大姨母從來不拘著她，也不說她行事作風像個男孩。唯獨讓她不太開心的地方就是大姨母隔壁家的男孩——孫霖。每每喜歡招惹她，程小芳一般會當做冇看見，但是人總是喜歡得寸進尺。孫霖最終的下場往往是被程小芳追著打。

倒也不是孫霖故意溜著小芳跑，是真打不過，真逃。

大姨母每當這個時候就會微笑著，次數多了，她也看出點什麼了，便有次玩笑似的說：“孫霖你總招惹我們小芳，等她長大了你娶她當媳婦好不好？”

孫霖像是被刺到了一般，大喊：“我纔不要！凶凶的要死！又黑又凶！誰要娶她！”

程小芳氣不打一處來：“我呸！你罵誰黑呢！”

然後又是一陣打鬨。

程家四個兒子，一共生了八個孩子，隻有兩個男孩。逢年過節永遠是這兩個男孩站在最前麵領紅包，每當這時女孩們唯唯諾諾不敢多說什麼，唯有程小芳一把推開兩個男孩站在最前麵。長輩們最不喜歡的就是小芳，總是在四貴麵前抱怨他的二女兒冇有女兒家的規矩，四貴心裡雖明白，但小芳在他心裡總是與其他孩子不一樣，不僅脾氣秉性像他，最重要的是，像個男孩。

在程小芳八歲的那年，程四貴當上了廠長，家裡的條件漸漸地好起來，不需要日複一日的去田地裡乾活，但是不知為何程小芳也變得愛生病了，時不時的需要住院。劉敏心中擔憂，請了算命先生來看，算命先生看了小芳的八字，語重心長的對劉敏道：“這孩子福氣很好，她在誰家，誰家就會發達，讀書也很聰明，但是在讀書上冇有出路。”

劉敏隻記住了前半句話，至少孩子雖然多生大病，但是人能最終無恙就好。做父母的不就求個孩子能平安健康麼？

常年的生病讓程小芳吃了不少藥，三五不時的住院讓她也對醫院心生恐懼，可極強的好勝心讓她壓下了這令她厭煩的情緒，反倒表現的脾氣暴躁。和姐妹之間的吵架已然是家常便飯，和村裡麵的男孩常常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更是讓程四貴頭疼。

即便如此，程小芳在村裡同齡的孩子中還是很受歡迎。她會和男孩子們一起上樹下河，會和女孩子們一起跳皮筋，西橋村和她年齡相仿的冇有不愛和她玩的，她總是能召集一群孩子和她在村中玩耍。程四貴本不願程小芳這般玩鬨，畢竟程小芳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但是一旦在家拘著，今天不是收音機壞了，明天就是磁帶播放機壞了，為了保住家裡唯一的也是最貴的電視機，程四貴便也不攔著程小芳出去玩了。

不就是和男孩子打架麼，又不是打不過，總比家裡真金白銀買回來的東西壞了要好。

大不了多道幾次歉。

橫跨西橋村有一條河，這條南北走向的河不算寬，所以冇有用船的必要，但是人要過河還需繞道。程小芳自上學開始，每天便要和姐姐一同走二十分鐘的路上學，再走二十分鐘的路回家。劉敏怕孩子回家的路上餓著渴著，每天給姐妹倆塞一塊，一人五毛，夠買一瓶水或一塊糖。

劉敏每天把錢交給程小英，作為家裡的老大，程小英向來節儉。她見過父母在田地裡辛勤勞作的模樣，也知道家裡曾經因為窮而過的苦日子是何滋味。所以每天劉敏給的一塊總是原封不動的帶回家。然而程小芳自記事起冇幾年家裡日子就好起來，她雖也知父母的不易，但母親既然給了，那就是得到了花錢的許可，可是姐姐總是攥著錢不給她。

終於有一日，因臨近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仍是燥熱無比，更遑論已經走了小半程路的小芳，遇見路邊賣貨郎在賣鹽水棒冰，五毛一個，她央求姐姐：“阿姐，我想吃棒冰。”

程小英睨了程小芳一眼：“吃什麼棒冰浪費這錢，就快到家了，快走。”

程小英向來有些討厭自家的二妹。程四貴的教育方式與其他兄弟不同，他注重長幼有序，可也希望為長者對下愛護有加，所以妹妹犯錯，做姐姐的也要罰。這就導致了每每程小芳在外闖了禍回來，程小英永遠是陪著捱打的那一個。往往程小芳犯錯，程小英總是比她先開始害怕。

程小芳早已汗流浹背，她不依不饒的說：“阿姐我又熱又渴，咱們去買一根吧。”

“就快到家了，到家就有水喝了，就這一點路了買什麼？”

“媽媽給的一塊錢裡有我的五毛，你憑什麼不給我買！”程小芳開始大哭大鬨，程小英覺著丟人，氣急敗壞說：“就憑我是你姐姐！你走不走，不走我把你丟這！”

程小芳走了，但是剩下的路是哭著回去的。到家之後程小芳對劉敏哭訴，劉敏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她摸了摸程小英的頭，說道：“錢給你了就是可以花，你妹妹要是熱出病來，還要花更多的錢去看病呢，你說是不是？”

程小英不情不願的點點頭，可是自那之後程小芳再冇鬨著買棒冰了。

日子一如既往的過著，春去秋來，程小芳不知不覺已經要小學畢業了。

西橋村裡大多數的孩子畢業後就去村西邊的初中上學，但是往往讀不完就出來務農或是找工廠上班。村裡大部分家庭並不富裕，父母也希望孩子早點出來賺錢，尤其是成績不好的。這種風氣從一直都有，就算是成績好的，上了初中受了影響也不會好好學了。

程小芳的班主任看著程小芳的成績單，幾經猶豫，把她叫進了辦公室。

同學來喊程小芳的時候她還有些害怕，迅速回憶著最近有冇有惹事，盤算了一下後困惑的來到了班主任的麵前。

隻見班主任微笑著說：“小芳，明天讓你家長來一趟學校，最好爸媽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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