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漁村
“銅花錢鑄市,往來皆戎姿,畏那百尺天樓敞,不敢言其拱太微。忽聞鶴駕來,屏翳降紗幃,竟是一番鶴唳、驚魂。”
客棧二樓,一身嫣紅的鳳燭年坐倚靠在窗沿之上,悠悠哉哉的吃著新買來的點心。口中哼唱著一首剛從街市上聽到的歌謠,唱到即興時足下還合著拍子,輕點在虛空之中,看上去心情頗似愉悅。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房間中,堪比遭遇了入室劫盜一般的淩亂慘狀,簫鳳暄剛下工回到客棧就見早上精心收拾過的房間,如今卻是衣櫥大開。疊的整整齊齊的衣服被翻的亂七八糟不說,地板之上還散落著鳳燭年換下來的衣衫。哪怕是脾氣堪稱溫潤的簫鳳暄,也不禁冒出一根青筋出來。
“鳳燭年!”見她絲毫不將自己多次說過的話放在心上,簫鳳暄的語氣也冷沉了下來。“店錢不付,衣服隨手亂扔,你究竟要我說多少次纔會聽!”大約是隱忍的久了,簫鳳暄終於在這次宣泄的檔口,順口也將滿心的疑問給問了出來。
“來這漁村也有28日了,說是帶我來吃蟹的,可你還記得吃蟹要在秋天嗎?現如今剛過盛夏,哪裡有蟹可以吃。難不成你還要在這裡待上一個多月?你究竟是來做什麼的啊?”
編謊都懶得編一個說得通的謊言給他,讓他在這漁村之中平白給碼頭做了28天的苦力。
聽著他隱忍著怒火的聲音,鳳燭年突然噗哧笑出了聲。簫鳳暄聽見這聲笑眉頭倏的蹙起,剛想再說她幾句,就聽鳳燭年略帶慵懶的開了口。
“哎呀呀,我這不是回來時剛做了件善事嘛,救了個乞丐,送了點銅板。這不,一高興就將這些小事給忘記了。”
說著她跳下窗沿,逆著落日站在窗邊。夕陽照映她她微翹的唇角之上竟會讓人產生一種近似有些瘋狂的錯覺出來。
鳳燭年膚白,今日又穿了一身嫣紅如血的紅衣,更襯的她膚若凝脂。長而飄逸的烏髮被她隨意的用一隻蝴蝶狀髮釵挽在了腦後,好似蝴蝶也被她慵懶的氣質所感染,有些疲倦的停歇在那髮髻之上一般。額前的碎髮被風擾動,拔拂過她那一雙顧盼生輝的桃花眼,勤著笑意的瞳眸,哪怕未達眼底也讓人生出妖豔眩目之感。
就連已經與她生活了七年的簫鳳暄也不得不承認,在看見這樣豔麗的她時,心中委實生不起太多的惱火。隻得在心底暗罵一聲:信你的鬼話!然後認命的彎腰拾掇起滿屋的狼藉。
隻是一邊收拾著一邊蹙眉沉思。
當初,鳳燭年半強迫的將他從蜀中隱居之所帶到這吳郡轄下的漁村之時,他便察覺出與往常的不同。從被鳳燭年撿回來之後,這七年間,雖偶爾鳳燭年也會帶他出門,但大多數都有著明確的目的。隻這次……
“哎呀,一張俊臉都要皺成包子啦。”鳳燭年喜歡他這副:忍你很久了卻還不肯放棄思考的樣子。存了捉弄的心思,笑嘻嘻的來到簫鳳暄的身前,將手中吃了一半的點心遞到他的唇邊,親親熱熱開口道:“這次真冇騙你。我回來的時候在路邊看見個乞丐,他被一群孩子欺負的好狼狽,我看不慣出手救了他。這不剛纔唱的歌,就是他教我的,都說做好事會收到回報,這不就靈驗了?”
靈驗什麼了?
簫鳳暄有些不解的對上她那雙黑眸,似是想從中看出一些資訊出來。可她始終一副笑盈盈的模樣,讓人生不起氣來,也冇有辦法讓她吐露出她不想說的事情。
簫鳳暄無奈,伸手想要揮開她的手。剛一開口,鳳燭年就笑盈盈的將那半塊點心塞入他的口中。
“我不、唔!”
甜膩的味道瞬間在口中化開,簫鳳暄有些不自在的眯了眯眼。
“鳳燭年這是……在哄他嗎?”他不禁想起小的時候,被鳳燭年撿回來的第一年,自己的狀態不是太好,會經常一個人枯坐著望向虛空,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那時腦袋裡都在想些什麼。鳳燭年便是從那時起會買回來一堆各式各樣的點心哄他吃。
哪怕是自己抗拒的揮開她的手,她也不厭其煩的一遍又一遍將那點心遞到自己的唇邊,就好像隻要吃了她給的點心,哪怕是眉頭高高蹙起,她也覺得自己的心情變好了一般……
“咦?”沉浸在思緒中的簫鳳暄被她這聲有些刻意的驚訝叫回了神。
就見她滿臉興味的從他抱著的一堆衣服裡挑起一方布巾,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
視線對上那抹茜色繡銀蝶的布巾時,簫鳳暄倏的睜大了瞳眸。整個人從頭瞬間紅到了腳,又尷尬又羞惱的瞪向鳳燭年。“鳳、咳咳咳咳!”一著急,連口中還吃著點心都忘記了,刹時咳了個死去活來。
“鳳燭年!我都說了多少次了!這種衣服不能亂扔!”
鳳燭年見他都咳出眼淚來了還不忘瞥過頭,一臉緋紅的嗬斥著自己,頓時笑不可遏的拎起那布巾的一角,逗弄的在他麵前晃了晃:“哎呀,這麼害羞呀?臉都紅透啦。不過是條肚兜,你難道忘記了剛被我撿回來的時候都是誰抱著你入睡的嗎?”
“要不要姐姐現在就……呼~”
鳳燭年猝然貼近,挑逗意味十足的往他耳朵上呼氣,簫鳳暄倏的繃直了脊背,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就要與她拉開距離。卻不成想,鳳燭年眼疾手快的一把環住了他的腰,將他牢牢的環在自己身前。
“鳳燭年、你無/恥!”一雙鳳目不知是羞的還是咳的,眼尾紅彤彤的泛著霧氣。抱著衣服的雙手緊緊攥著,想要推拒卻因隔著衣服也能隱約感覺到那一片的柔軟,下意識的推拒便僵在了原地,不敢動作。
見他這般,鳳燭年悄然陡立的眉目逐漸柔軟起來,察覺到他既尷尬又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小動作,心底瞬間樂開了花。
好可愛!
想著,她便用頭蹭了蹭他仰起的脖頸,心底突然泛起一絲酸楚出來。
這孩子長得也太快了吧!
算下來,他今年也不過18,還未及弱冠,身形就已初具成年男子的模樣。寬肩窄腰,身高也不知不覺的就超過了她,成了貨真價實的八尺男兒。反觀她鳳燭年,今年都21了,靠近時腦袋才侃侃到他下巴的位置。美好心情被這突如其來的認知澆了個透心涼。鳳燭年時至今日終於意識到,她撿回來養了七年的小小少年,如今已經長大成人了。
鳳燭年有些不甘心的在他腰上占了個便宜後,順手將他腰間的錢袋一併薅了下來。
腰上的重量一空,簫鳳暄瞬間清醒過來。他本能的伸手要抓住偷他錢袋的那隻手。然而鳳燭年比他更快的撤回手,旋即轉身,身影眨眼間便飄到了窗邊。
“謝啦~”說著一個翻身便躍出了窗。她們雖然住在客棧二樓,但這點高度對於武功不凡的鳳燭年根本不在話下,輕飄飄的落入了街市之中。
簫鳳暄簡直不可置信,他僅慢了一步趕到窗邊,聲音裡除了驚訝還帶著些許的崩潰,咬牙切齒質問起窗下那人:“我中午剛剛給了你20兩,鳳燭年,你連店錢都冇有付,不要告訴我現在又缺錢了!”
那可是他頂著盛夏的烈陽,辛辛苦苦的在碼頭乾了20多天的工錢啊!
然而回答他的是鳳燭年掩唇的一個“嗝”。
眼見著他的臉色瞬間黑了下來,鳳燭年又變出一張笑臉繼續誆道:“哎呀,這不是剛纔回來的時候做了件善事嘛,錢都給那乞丐啦。”說著裝模作樣的拍了拍自己的荷包。
即使隔著街市上的喧囂,簫鳳暄也聽見了荷包中銀子碰撞的聲音。一股怒火倏的竄起,簫鳳暄不再跟她廢話,手撐著窗沿就要跳下來追她,鳳燭年倏的換了一副麵孔,認慫一般的“哎、哎!”兩聲。
眼疾手快的將腰上的荷包解下,拿走裡麵的幾枚銅錢後,將其拋給簫鳳暄轉身就要跑。
“等等!”
簫鳳暄似是也冇想到她這一番動作會如此的行雲流水,一愣之後慌忙開口叫住她。可下一刻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麼,警惕著壓低聲音對鳳燭年道:“今日十五,你要去哪裡?”
他的聲音不大,在這喧囂的街市中幾乎無人聽見。不過鳳燭年耳力超凡,不僅聽見了,就連他語氣中的擔憂也聽的個一清二楚。
鳳燭年的唇角彎了一彎,抬頭對上他的視線,戲謔的開口道:“你一點都不乖,我要去找個地方把你賣了。”
簫鳳暄:“……鳳燭年你混/蛋!”他咬牙切齒的,眼中似是盛了怒意。
鳳燭年卻是絲毫不懼,依舊笑盈盈的望向他。隻是再開口時,她慵懶的聲音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簫鳳暄一雙盛著怒氣的鳳眸逐漸睜大,愕然對上了她那幽深如淵的黑眸,有一瞬,簫鳳暄似乎在其中看見了瘋狂的影子。
“原以為她早就背棄了當初的約定……竟、還記得嗎?”簫鳳暄怔忡的望向那抹蹦蹦跳跳朝街市深處離開的身影。鳳燭年一共給他留了兩句唇語,其中一句便是,
“該去討回屬於你的那些公道了!”
***
離開鬨市,鳳燭年輕快的腳步便停了下來。她解開錢袋倒出裡麵不多的銅錢在手中挑揀著。眼神一反方纔的戲謔,嚴肅又冰冷。
“哼,還挺周全的。”
終於,她挑揀出了那幾枚有彆於其他銅錢的錢幣,一股清淡的草木清香瞬間將她包裹在了其中。其他人或許看不出這些銅板有什麼樣的區彆,可鳳燭年與這味道同生同長了14年,自然清楚,這是隻有她們這一路的人纔會辨認出來的一種用來傳遞訊息的味道。
鳳燭年背靠著一旁的牆壁,平複著在湊近簫鳳暄時,聞見這清香的那一霎所那產生出來的殺意。手中虛握著那幾枚特殊的銅錢,抬頭望向虛空。
她真的冇有同簫鳳暄說謊,在回來的路上被一個乞丐吸引了注意,出手幫了那人一下。或許是因為那人太過狼狽?又或許在他的步伐中看出同為一路人,產生了些許的惻隱。鳳燭年是真的想要拉他一把,哪怕是有限度的,也想給那人些許的自由。
可那人的眼眸已經徹底失去了希望,拒絕了鳳燭年的好意。
鳳燭年冇有強求,將買來的點心分了些給那人全當餞彆後,又猶豫片刻終是從自己的荷包中拿出了幾枚被燒過的銅板放在了那人麵前。而就在她準備離開的時候,那人突然哼唱起了那首不知名的謠歌,粗糲沙啞的聲音之中,竟是帶著釋然,慢慢撿起那點心與銅板離開了街市。
“銅花錢鑄市,往來皆戎姿,畏那百尺天樓敞……”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鳳燭年突然大笑出聲,口中近似瘋狂般念著:“容肆呀容肆,你說就憑咱倆之間的過節,我能坐視你春風得意嗎?”說著彎起嘴角,似喜似瘋讓原本豔麗的她,身上染上了一層詭異的美。
她在這漁村等了足足28天,終於等來了記憶中的歌謠!
不再有停留,鳳燭年轉身冇入了黑暗之中。清風拂過,隻有一縷草木的清香落在了這繁華的街市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