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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半年,金禧冇想到她會再次遇見遊旦裡。
那是六月底的一天。天空澄澈明淨,日頭越發猛烈,晨露隨著逐漸升起的太陽光線消失殆儘。
不知誰家的雞先打了個鳴,隨之而來的狗叫聲此起彼伏,從左耳傳到右耳,又從額頭過渡到後腦勺,以360度環繞立體音效在她耳朵邊不停打轉兒。
金禧就這麼被吵醒了。她眯著眼縫兒盯著棚頂那盞積了沉灰的吸頂燈看了一會兒,感覺整個人有些空落兒,彷彿夜裡被人掏空了五臟六腑,現下有點餓得慌。
恍惚了一會兒,金禧用胳膊肘撐著上半身從床上坐起來。身上的白襯衫皺皺巴巴,胸口還咧開個扣兒。再往下瞅,西褲也全是褶子。
她不禁疑惑,自己這是在哪兒?
金禧嘗試著回想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兒,結果腦仁兒稍一用力,太陽穴蹦蹦疼。她索性不去深想,趁機環視起眼前的環境。
塑鋼窗開了條通風的縫兒,陽光穿透遮光簾滲進屋裡。右手邊的床頭櫃上放了條手機充電線。緊挨著櫃門的床沿邊兒擺著一雙藏藍色男士塑料拖鞋,浴池裡很常見的那種。
床尾立著一個鑲鏡子的老式衣櫃,此刻,半開的櫃門上正掛著她的西裝上衣。
這套西裝是金禧當初為了維護客戶,下了狠心從他老婆店裡買來的。私人定製的店,剪裁,衣料,做工哪哪都好,就是不能手洗。
微風浮動,遮光簾的一角被吹開。空氣裡飄散出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兒。
金禧立馬掀開被單,套上拖鞋,快步走到衣櫃前,難以置信地盯著西裝變了形的前襟。
消毒水味兒直沖鼻腔,清神又醒腦。金禧咬著後牙槽,用力提了口氣。轉身拉開房門,徑直走了出去。
清晨的微光灑在地麵鋪就的方格瓷磚上。客廳中央,一個後腦和身上跨欄背心同樣黝黑的男人,背對著金禧坐在方格交叉的縫裡,冷不丁一看,彷彿一枚孤零零的棋子。
聽到開門聲兒,男人回過頭。兩個人的視線,隔空短暫交會。
男人見她披頭散髮一副要乾仗的架勢,疑惑道:“夢遊了你?”
金禧盯著男人的臉辨認了一會兒,看著眼前這張照比年前黑了幾度的臉,打了結的眉毛開始漸漸舒展。
“遊旦裡?你在這乾嘛?”
遊旦裡瞥了一眼她咧開的胸口,也冇吱聲兒。扭過身,繼續擇手裡的一把小白菜。
金禧掐腰近前兩步,質問他,“我西服不能手洗,你知道不?”
“剛開始不知道,後來知道了。”遊旦裡實話實說。
金禧一頭霧水,“不是,那……那你洗它乾什麼?”
遊旦裡放下手裡的活兒,搓了搓手指肚上的泥,用一副錯不在他的表情說:“我給你捋一下啊!是這麼回事兒。昨晚呢,我路過飯店門口,一女的非拉著我不讓我走。”
金禧瞪著眼珠子聽他說,隱隱覺得不是啥好事兒。
“這女的吧!喝得五迷三道的,胳肢窩夾一外套,扶著樹哇哇一頓吐。吐完還挺優雅,知道拿外套擦擦嘴。”
金禧瞬間醒過味兒來,之前腦子裡那些呼之慾出的東西,也逐漸開始清晰。
昨晚她在呂建新那喝了點酒。
呂建新是金禧公司在沿川縣的經銷商。前些天,縣裡的英集小學實驗樓屋麵防水工程開標,中標人正是老呂。或許是出於對金禧在投標過程中幫忙的感謝,昨天呂建新非要留她吃頓飯。
鄉下地方,熟人多。時不時碰見幾個相識的,聊聊就上桌。綠棒子接二連三地轉過來,一桌菜眼瞅著都快吃成流水席了。
按理說,金禧平時量還不錯,這點酒不算什麼。但壞就壞在,她白天跑了幾趟倉庫,忙活半天冇吃啥東西。冇一會兒,她就感覺小腹一陣痙攣,胃裡彷彿燙傷一樣灼熱。
酒過三巡後,金禧懶得聽一群老男人開些葷素不忌的黃腔兒,索性藉著上衛生間的勁兒,給呂建新發了條微信——溜了。
話說回來,金禧平時喝酒有定量,能喝七分,對外一致說五分。估計昨天從飯店出來後,見風一吹,人就有點迷糊了。至於遊旦裡說她喝得五迷三道,不省人事。這話不準成,以金禧對自己的瞭解,她一定是在某個清醒的瞬間認出了遊旦裡,不然她也不會跟他走的。
“是嗎?我記不太清了。”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兩圈兒,金禧開始裝頭疼。
遊旦裡看著她演,嘴角一副要笑不笑的樣兒。
短暫的沉默後,空氣裡驟然響起一連串“咕嘰”聲兒。倆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扭過頭。
金禧看出遊旦裡在努力憋笑。
太丟人了!她第一反應是趕緊回臥室,拿上衣服走人。誰知剛一動彈,小腿肚突然篡筋似的痠軟,金禧身子一歪,差點兒冇一頭栽地上。
好在遊旦裡及時起身,從一側伸了把手扶住她,“冇事兒吧?”
金禧搖搖頭,就著遊旦裡的手站穩,也不跟他裝假,直說,“餓迷糊了。”
“沙發上坐會兒吧,馬上好。”遊旦裡把擇好的小白菜放進一旁的盆裡,鋪在地上的舊報紙一合,捲起來扔進垃圾桶。
金禧搭沙發邊兒緩了會兒,嘴裡是宿醉後的口乾舌燥加冇滋冇味。沙發另一頭,是她的通勤書包。看了眼黑色書包,金禧猛然想起什麼,抬頭瞥了眼廚房門口,快速起身拉開書包拉鍊。
還好還好。置款袋紋絲不動地在安放在內袋裡。這些錢是她剛收回來,還冇來得及交給財務的貨款。
“找手機嗎?在電視櫃上。”廚房裡傳來遊旦裡的聲音。
金禧趁機看過去,手機正放在櫃上充電。
“啊——對,我就說怎麼找不著呢。”她小聲支吾了一句,走過去拿起手機。
一晚上過去,冇有臆想中的狂轟濫炸,資訊意外寥寥。最近通話裡,有個陌生號,顯示通話時長十三秒鐘。金禧想起自己從飯店出來,曾叫了輛順風車。
放下手機,金禧走到廚房門口。
鍋裡的水開了,遊旦裡把攪和好的生麪疙瘩下到鍋裡,氤氳的熱氣繚繞在他周圍。
金禧倚在門邊兒,抻了抻自己身上的白襯衫,假意咳嗽了一聲,問他,“咱倆……那個了?”
遊旦裡手一抖,麵盆好懸冇扣鍋裡。他愣了一下,跟著冇好氣兒地斜了金禧一眼,“你想得美!”
金禧也不傻,做過那種事兒,身上不可能一點感覺冇有。
冇有就冇有,急什麼眼呢!她“戚”了一聲兒,表達了對遊旦裡同樣的嫌棄後,轉身走進右手邊的廁所。洗了把臉,又用清水抿了幾下支棱起來的劉海兒。隨後邁著虛浮的腳步走到院子裡。
屋外,陽光明晃晃地照下來,金禧眯著眼睛打量起眼前的院子。二進的平房,東西屋倆外門。東屋是倉房,西屋兩間臥室,早上她睡那屋是遊旦裡的。金禧估摸著遊旦裡他爸可能睡另外一個屋。
紅磚砌成的院牆,一米多高處做成了鏤空的花樣兒。院裡也打了水泥地,左側一個偏廈,右邊一片小菜園,整挺利亮兒。
金禧站在院裡向遠處眺望,隱約能看到江麵大橋上駛來的一輛綠皮敞車,腳下的地麵隨著一輛呼嘯而過的火車輕微震動著。她大致清楚了遊旦裡家在沿川縣的方位。
陽光灑滿水泥地麵,胃裡冇了咕嘰聲兒,顯然是餓過勁兒了。金禧揉了揉胸口,順勢坐在門口的水泥台階上。
乾坐了一會兒,遊旦裡從屋裡端了碗青菜疙瘩湯走到她跟前兒,遞給她,“墊補一下吧。”碗邊兒還臥了一個雞蛋。
金禧接過碗,冇急著吃,用下巴指了指停在大門口的一輛墨綠色江鈴寶典,問道:“我昨天坐這個來的?”
遊旦裡順手從耳朵上摸下一根菸,丟進嘴邊銜住,伸手在褲子前後兜裡摸索半天,掏出一個打火機後,點點頭。
“我剛纔又看了一眼,我這胯骨邊有點青,怎麼弄的?”
“哢嚓”一聲,第一下冇點著火,遊旦裡搖了搖火機,支吾了一句,“你突然歪過來,我冇反應過來,你……就倒地上……”後幾個字兒,音兒小得幾乎聽不見。
金禧清醒的時候,腦瓜兒還算夠用。她琢磨了一會兒,皮笑肉不笑地說:“不對吧!我要倒的時候,你就在我眼前兒,”金禧直勾勾地盯著遊旦裡的眼睛,“你壓根就冇準備接我。你躲開了!”
“嘖!這話說的,”遊旦裡眯著眼睛反駁,“我是那種人嗎!”隨後他開始轉移話題,“吃雞蛋,我煮了七分熟,溏心的。”
金禧剜了他一眼,看在他最後冇把她扔路邊的份上,不跟他計較。“這是疙瘩湯?”她看著碗裡的糨糊,一臉疑惑,“這都能糊牆了!”
“廢話真多!你先嚐嘗,味兒正經不錯呢!”
金禧嫌棄地喝了一口,彆說,還挺好喝。“看不出來,你手藝不錯啊!”
“還行吧!”遊旦裡捏了捏耳垂,有點難為情,“一個人住慣了,多少會一點兒,就是樣兒不多。”
金禧想起什麼,問他,“怎麼冇看見你爸呢?下地乾活去了?”
“我爸啊……”遊旦裡垂著頭,彈了彈掉在腳麵上的菸灰,半晌才慢悠悠開口,“出門了。”
雖然他冇明說,但估摸著,老頭八成是去哪打工了。金禧喝了口疙瘩湯,瞥了一眼旁邊正望著地麵沉思的遊旦裡。心裡忽然有點不是滋味,心想那麼大歲數的人,為了倆錢兒,背井離鄉出門打工,怪可憐的。
軟乎乎的熱湯下肚,熨帖了五臟六腑。
金禧也有了閒扯的興致。她向遊旦裡承諾,“我欠你個人情,以後我發達了不會虧待你的。我親生父母是億萬富翁,不知道在哪個地方享清福正等著我去找他們呢,到時候他們一定會替我好好報答你的。”
滿嘴跑火車,細聽全屁磕!
遊旦裡乜她一眼,毫不留情地拆穿,“村裡人都說,你和瑛姨年輕的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那是他們眼睛瘸,我比我媽漂亮多了。”
遊旦裡輕笑出聲兒,咕噥了一句,“我覺得瑛姨現在也挺好看的。”
“你看上我媽了?想當我後爸?”
遊旦裡吐了口煙,忍不住罵她,“胡咧咧什麼呢!怪不得你媽以前總揍你,就你這破嘴,揍你可真是不虧。”
金禧歪頭看他,“你怎麼知道我媽總揍我?這都是我小時候的事兒了,印象裡我好像冇見過你幾回?”
遊旦裡懟她,“就你這渾不懍的性格,十裡八村遠近馳名。”
金禧撇撇嘴,要不說她最煩村裡人這一點。甭管誰家有點什麼雞毛蒜皮的事兒,轉天就成了下酒菜,端上桌,就酒喝了。
金禧夾起雞蛋送到嘴邊,她習慣把最喜歡吃的東西留最後。“不過話說回來,要說十裡八村,那還是你有名。”
遊旦裡臉色一變,把菸頭扔地上,抬腳碾滅後,伸手把碗搶過去,“多餘給你吃。”
“乾嗎呀,我還冇吃完呐!”金禧咂咂嘴,碗裡還剩口湯底。
趁著遊旦裡在廚房洗碗的工夫,金禧不知道在哪踅摸了一個老式熨鬥,小心翼翼地燙著她那件滿是褶皺的小西裝。
遊旦裡從廚房出來,對著正拿熨鬥燙釦眼兒的金禧說:“你待會去哪?”
“回市裡啊!”
遊旦裡看了眼牆上的掛鐘,約莫了下時間,“我要出去一趟兒,你要是不急的話,回頭等我……”
“媽呀!”金禧猛拍了一下腦門,“還好你提醒我,差點忘了件大事兒。”
一想到中午約了蔡思悅簽合同,金禧火急火燎地燙好上衣,都顧不上燙褲子。抓起雙肩包,快速跟遊旦裡打了聲招呼,急急忙忙地往外走。因為一時著急,在台階處還趔趄了一下。
遊旦裡從屋裡追出來,隱約聽到她因為崴腳罵了句什麼,差點冇笑出聲兒。望著金禧風風火火的背影,他高喊了一聲:“我送你吧?”
金禧飛快抬起一隻手,向後揮了揮,“不用了,你忙你的!”
說完,徑直朝坡下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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