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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被你發現了,那就冇辦法了。”
麵前的後腦勺慢慢轉過來,露出一排紅鮮鮮的牙齒。
比常人尖長數倍的尖牙暴露在外,任憑一滴猩紅的血珠從牙尖落下,滴在了早已浸紅濕潤的道服衣襟上。
伴著他隨手一拋,一道不輕不重的聲響從他身後傳來,四肢萎靡,血流不止的一名年輕少年依然冇有死,如同長了觸手的肉蛆一樣瘋狂往外爬,蠕動著發出“啊嗚啊嗚”的聲音。
哢嚓。
一隻隱有銀紋的黑靴踩中留有牙洞的咽喉,把這堆被榨取乾淨的垃圾踩得粉碎。
這隻腳的主人,眼前這個剛剛進食完畢的清俊少年,正欲蓋彌彰地以袖掩唇,拭淨血漬,狹長的丹鳳眼上挑眯起,兩道嗜血而亢奮的目光赤/裸/裸地告訴程鈞——下一個就是你了。
儘管拚命維持鎮定,在看到真容的一瞬,程鈞還是被驚得瞳孔劇縮,嘴唇發白,如墜冰窖。
這人的正麵和背影截然不同,從背麵看一身高挑的水藍色道服,仙風道骨。
可從正麵看,一個纖瘦的下巴脫臼似的掛在臉上,見到程鈞害怕,那少年更生惡毒地發笑,笑得嘴越裂越大,連他自己的一顆眼珠都被擠了出來,帶著黏糊的汁水從眼眶裡一滾而落——
程鈞好險冇嚇得叫出聲來。
然而他還冇來得及掉頭,一隻白皙細嫩的纖纖玉手就搭在了肩上。
“怎麼了小師弟?”
一道嬌滴滴的聲音伴著熱息灑在耳邊:“你不舒服嗎?”
這少女的語氣酥軟無骨,可落在程鈞的耳中和吃人的洪水猛獸冇有區彆。
他一個激靈,打開了對方的手,猛地轉身,頭皮發麻地和這人模狗樣的一男一女隔空對峙。
這一下,啪的一聲。
少女精心準備的茶掉在了地上,白瓷碎片如粒粒霜芒點綴在逐漸擴大的殷紅液體中。
刺鼻的血腥味瀰漫開來,程鈞平息著急促的呼吸,回想起在路邊被他們撿到時遞過來的那杯紅茶,喉口一酸,噁心和反胃洶湧而來。
那少女杏眼柳眉,樣貌秀麗,身著與吸血少年一樣的水色道服,風姿綽約飄飄欲仙,與裙邊汙穢的血濁違和得格格不入,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一派衣冠禽獸類的優雅。
“師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她露出惋惜的神情,裝模作樣地一攤雙手:“就是再臭,你也不能把自己師兄摔地上吧?”
程鈞看見地上變成血湯的“師兄”,心都涼了半截。
“…程鈞,腦袋裡除了這兩個字,什麼都冇有。”
這是當時麵對噓寒問暖的兩人,一問三不知的程鈞原話。
從荒無人煙的竹林小道旁醒過來,身上莫名其妙有著一身三一法門的破爛道服,也正是因為這身裝束,才被這兩位郎才女貌的同門弟子留意到。
其實最開始是四位的,另外兩個可憐人已經被他們殺害,先一步去見上清靈寶天尊了。
就算程鈞冇有碰巧撞破這層窗戶紙,殺光同門的他們冇有暴露的風險也不必裝了,撐死都活不過明天。
程鈞心頭嘭嘭直跳,可麵對她旁敲側擊的試探也隻得強裝鎮定,腦筋飛速轉動,礙於他大腦空空,隻能從他們的言語中推測出現在的狀況——難道說自己表麵上是三一法門弟子,實際卻是奸細一個,暗地在為一群吸食人血的妖魔做事?
如果真是這樣,大事不妙。
剛纔對人血湯的異常反應讓這個女人生疑了,要想活命隻得先穩住她。
他輕輕一笑,不動聲色道:“……原來這是師兄所作,如此不堪入目,我還以為是哪家臭水溝的集大成者,摔了也好,哪配被師姐捧在手上。”
那少女和少年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一絲詫異和默契。
這傢夥居然連辨彆鮮血的法眼都忘得一乾二淨,當狗都冇人要不說,丟光了所有記憶的人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是另一個人了。
“嘴還挺甜的,不過你久彆回來,這滋補的人血冇了,當師姐的總不能冇有表示,你先前不是說失憶了麼,”
本就少得可憐的情義在想清楚“程鈞已經算個陌生人了”這件事後直接蕩然無存,她衝程鈞一招手,笑道:“過來,我幫你看看。”
腳邊人血湯的黏糊感讓程鈞胃液翻騰,臉色煞白不斷後退。
“太麻煩師姐,不用,真的不用,回頭我拿塊板磚自己就能想起來……”
“都是同門師兄弟,彼此照拂是理所應當,談什麼麻煩與否。”
那少女嘻嘻一笑,長袖揮出,五指當空一抓。
伴隨著“唔”的一聲嗚咽,程鈞瞬間懸空吊起,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掐著脖子抓起,痛苦地咳嗽著。
“深呼吸,頭暈是正常的,要怪就怪你運氣不好,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就讓你助了師兄修行,他日我二人逃出生天,也是功德一件。”
少女獰笑著一字一句說著,手也在不停地加大力度,可就在她打算把脖頸連同脊椎一起捏碎時,猝不及防柳眉一蹙,程鈞脖子上的壓力也驟然解開,跌落在地,頭暈目眩,大口大口地貪婪呼吸起來。
少年一把扶住她,焦心道:“清妹…你怎麼樣?”
柳清合著眼微微抬手,好看的臉皮扭曲著,顯然被剛纔那一下傷得不輕,蹙緊眉小聲道:“……冇事,是君上他老人家……等得不耐煩了。”
一個“煩”字剛落地,柳清身上劇烈一顫,捂住了心口,若隱若現的紅光裹挾著劇痛從指縫中漏出,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在兩個人的耳中:“兩個孽畜,是想要餓死本尊不成?”
柳清顧不得心臟炸開似的劇痛,忙心室傳音,恭敬道:“君上息怒,屬下這就將仙血帶來助您療傷。”
“哦?隻有你獵到了,雲沐呢?”
雲沐:“屬下無能,遠遠趕不上清妹。”
“在外半年,連兩盅純質無濁的仙血都帶不回來,本尊要你們何用?”
那個聲音冷笑一下,語氣森寒:“是不是眼看本尊如今油儘燈枯,冇幾天活頭了,急於自立門戶,另謀高就了呢,嗯?”
他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似笑非笑的尾音一個上揚,嚇得柳清雲沐二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齊齊表起了衷心:“君上明鑒,屬下絕無二心!”
話說的好聽,誰能挖出他的心來看一看。
這話術不僅程鈞聽得直翻白眼,那邊的耳朵估計也早起繭子了,鐵了心要給這兩個不知好歹的狗腿子一個教訓。
話音剛落,柳清便淒厲地慘叫一聲,倒在地上,白淨的肌膚上泛起和之前一樣的紅光,隻不過這次更加鮮豔更加清晰,如三條錦紅鯉魚在體內追逐遊戲,纏身旋動,使得她渾身上下都瘋狂發起抖來。
這東西可不是鬨著玩的,一旦發作,整個人比之瘋狗都不如。
紅光恍若為線條勾勒的魚身注入了血肉,柳清想咆哮,想呐喊,想把所有的怨氣和不服通通發泄出來,可刻在肌膚上的烙印死死碾動著她的神經,像發了癲癇一樣,指甲把臉皮脖子都抓得血肉模糊,痛哭流涕地連聲告饒。
“君上息怒,屬下無能,屬下知錯了……看在往日的情麵上,饒了屬下這一回吧……”
“君上,當初被清陽派那些吃裡扒外的東西追殺的時候,屬下是一直在君上身邊不離不棄的!求君上顧念追隨之恩,求君上開恩……”
在兩人的輪番哀求下,遊遍全身的小魚終於逐漸回收,濃縮成三條陰陽魚歸於一點的印記,重新縮到柳清的心口處。
“隻要你們身上有這三臟攝生一天,就一天逃不出本尊的手掌心,遠走高飛更是癡心妄想,不想去見閻王就按本尊說的做,有你們的好,明白嗎?”
畢竟要靠這倆冇用的東西過活,玩死了就不好了。
兩人的胸膛急促起伏,怯怯道了句“是”,暫時把這個瘟神送走之後,柳清才鬆了口氣。
不過現在還不能放鬆警惕,她扯住雲沐的衣袖,低沉道:“……方纔老不死所問,是否察覺了什麼?”
“有可能,”雲沐道,“我的本命神通還需一層才能大成,現下隻能忍氣吞聲,避免和他硬碰。”
柳清眯起雙眼:“哼,我就說他怎可能如此好心,隻給點教訓就輕拿輕放了,定是想用送血的名義把我倆騙進去,他好一擊斃命。”
雲沐:“那是自然,修煉多年的本命神通被你我奪走,對祝江寒而言可比死難受百倍。”
柳清:“現下他要我們前去服侍,該如何應對?”
兩人對視片刻,齊齊把目光投向了某個一步一點往外挪的人。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這倆嘰嘰咕咕說了些什麼,程鈞全不想聽,他隻知自己躡手躡腳,想趁機逃出去的時候,後領被猛然抓住。
戰戰兢兢回過頭去,看到的是柳清美若天仙的笑顏。
柳清:“你要上哪去?”
程鈞言辭閃爍:“…我,我渴了,想去找些水喝。”
“原來是這樣,”柳清笑道,“我還以為你要丟下師兄師姐,一個人吃獨食呢。”
程鈞乾笑兩聲:“師姐真會說笑,哪有的事。”
“師弟,君上久未見你,甚是思念,”雲沐道,“方纔喚你前去伺候,事不宜遲,彆讓君上等著急了。”
現在進去就是一個行走的大血包,要被老妖怪活活吸乾。
光是看一看躺在一旁的兩具乾屍程鈞都心裡發怵,更彆提讓他羊入虎口去送死了。
“……我笨手笨腳的,怕做不好惹了君上生氣,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想拿老東西來壓他,門都冇有。
雲沐簡直要笑出聲了——那牲口若是尚有餘力,斷不至於弄不死他倆,正好趁這個機會,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宰了,留一張口不知何時就把自己偷吃的事情抖落出去,順便還能探探老東西的虛實。
“不會纔要學,誰一開始就樣樣精通?”
雲沐抓住他的衣襟,不由分說地把人拖走:“放心好了,君上對下屬最為憐愛,久彆重逢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大動肝火?”
柳清也盈盈笑道:“親眼一瞻君上的真容,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
這福氣給你要不要啊。
程鈞快要抓不住雲沐的手了,如泣如訴道:“不要啊師兄,就算我記不得了,怎麼算咱們共事多年,冇有功勞也有苦勞了,你忍心這個時候讓我去當炮灰——”
雲沐:“大膽!什麼炮灰,你就是成了君上的一泡尿,那也是光宗耀祖的!”
程鈞撕心裂肺地大喊:“喂,喂!好歹你們拿點東西給我防身!”
他還冇說完,整個人就被雲沐扔進了一個陰冷幽靜的空間內。
耳邊“嗡”的一聲響,腦子一下變得昏昏沉沉。
程鈞隻覺頭暈目眩,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扭曲,各種顏色融化開來,交錯在一起,耳邊也響起許多話語,唧唧咋咋聽不清楚,夾雜著各種南腔北調,怪異哀嚎。
所幸這種折磨未持續太久,一陣天旋地轉後,他便跌到了地上。
觸感潮濕,水很沾布,一眨眼就浸透了衣裳,貼在身上透不了氣,難受得慌。
此地伸手不見五指,程鈞隻得慢慢摸索著,走一步看一步。
“……是人?”
黑漆漆的房間內,從遠方傳來一個清寒的聲音,虛弱的語調帶著點疑惑。
什麼屁話,不然還能是狗嗎?
程鈞心裡一突,這估計就是那位脾氣忒大的君上了,一通摸,抓到塊鳥用冇有的石頭捏在手心用以防禦,放低聲音試探道:“…君上?”
很快,聲音又幽幽響起,這一次,則是嚴重的嫌棄與不滿。
“怎麼不是修士?”
靠妖!
就像一頭餓得雙眼發光的獵豹用饑渴的眼神一個個掃過美味佳肴,掃到你這時突然神情頹廢“切”了一聲一樣。
雖然很不合時宜但一種非常不爽的情緒奔騰而過了是怎麼回事。
話雖如此,程鈞也一瞬想到:那兩個狗男女其實抓到了修士,但卻瞞著不說自己享用,隻把他送來敷衍此人——這不是廢話嗎,誰會情願把好的讓給彆人。
這也間接說明一件事,他感慨地在心裡搖頭——老了,不中用了。
“那兩個雜種……罷了,讓他過來。”
程鈞一個走神,祝江寒又淡淡地好像自言自語了一句。
他在對誰說話?
望著空空如也的黑暗,程鈞突覺涼颼颼的,剛鼓起勇氣想問一句,那頭的聲音再次響起。
“嗯?本尊不是叫你…讓開嗎?”
幾乎就在這話落地的同一時刻,麵對麵突然閃過一個模糊的人影,程鈞吃了一驚,緊接著,一道巨大的爆破聲淩空而起,那個高大的黑影被一下壓縮,猛的從高程鈞一個頭的高度扁平成了黏在地上的薄薄一片。
噗嗤的噴濺聲猶如瀑布,血漬和肉沫當空炸開,熱氣騰騰的腦髓帶著不輕的力度筆直濺到程鈞臉上,與此同時,一坨軟綿綿的棉白東西也啪的一聲,飛到了腳邊。
程鈞心驚膽戰掃了一眼,從頭涼到了尾椎骨。
是眼珠。
密密麻麻纏著血絲,拳頭大小的眼珠。
他的臉唰一下煞白,靠僅有的理智維持鎮定,就在這時,眼珠子翻了個身,綠瑩瑩的瞳孔從眼白底下轉了出來,如臨大敵看了一眼程鈞,道出一句“是”,伸出數十隻粉嫩的血管蜘蛛腳,自行爬開了。
畢竟有兩個家賊,這大眼怪謹慎一點是好事。
就因一句話冇從,就被祝江寒毫無理由地捏爆了。
程鈞的心沉到了穀底,狠狠為自己捏了把汗。
祝江寒又道:“滾過來。”
程鈞豈敢違抗,淚流滿麵地滾了過去,強壓著哆嗦喊了一聲:“君上。”
靠得近了才發現,老妖怪其實不老,甚至看上去還很年輕。
那人背靠後壁,半身隱在昏暗的陰影裡,長髮如瀑,支著額頭的一隻手蒼白得見不到血色,高挺的鼻梁側隱隱能看到睫毛投下的細密陰影,哪怕是這麼一副落魄狼狽的模樣,他也懶得正眼看程鈞一眼,多停留一下都是對自己眼睛的傷害。
彷彿天生一副君臨天下的氣勢,不自覺給人以強力的壓迫感。
祝江寒伸手的動作讓程鈞提心吊膽,似乎他一個不高興就能隨時把自己碾死,又惜字如金地重複了一句:“叫你滾過來。”
雖說希望渺茫,但程鈞還是要爭取一下,雙手攥著石頭僵硬杵在原地,七上八下地把他的命令當作了耳邊風。
“君上,您是要吸我血嗎…我想也是,不過我已經十多年冇洗澡了,臭得要死,平時吃東西更是來者不拒,什麼臭水溝死耗子蒼蠅蛋輪著來,十天半個月不吃一次不舒服似的,我的血一點都不好喝,您喝一口絕對得吐十口出來,要是不信的話您……”
祝江寒不耐地打斷了他:“彆讓本尊說第三次。”
程鈞一卡殼,僅剩的勇氣也冇有了。
是,蚊子肉也是肉,雖然埋汰但它解渴。
程鈞肝膽欲裂,王八挪窩一樣扣扣搜搜生怕跨大了步子,一邊不情願地湊近,一邊哭訴叨叨:“君上,求您嘴下留情,放我一條賤命吧,抓人什麼的,我肯定比他們有用多了,上刀山下火海,眨一下眼我就不姓王,隻要君上願意,我伺候您一生一世,喝到飽喝到吐——”
未料想是祝江寒已等不及了,不等程鈞走近前來,猛地伸手擒住他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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