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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後苟虹的一生,死在一字:
諫。
嘴諫、手諫。
諫到死,被活埋在皇陵。
活活地封死在墓室棺內,離地麵作彆了近二十米。
她如今正直挺挺地躺在棺中。
像一具死屍。
像極了,但,完全不是。
在女子徹底甦醒之前,沙漠中那道招搖的硃砂紅日率先鑽進她的腦海。
那是她告彆部落那日,部落巫女點在她唇間的,象征著太陽的唇紅。
“苟公主的身子就像衝破黃沙的長虹:她的棕發會捎走西域的貧瘠,她的藍眼會吻來中原的富饒,最動人心魄的是她的紅唇,那兩瓣,今後隻有北王才能摩挲的紅唇——”
“王見到那唇的第一眼,便會忘卻中原和西域廝殺的仇恨,為這道虹遞上他征伐四方的手,他會拉著苟公主的雪手,贈這雙手數之不儘、用之不竭的金銀。”
她記得自己在苦眾渴求的目光中忍住垂懸的淚,無言揮手,辭彆了在三年戰亂後將她獻給北國的哥哥——她唯一活著的親人。
後來,傅雍生擒她的哥哥,他被車裂前,當市怨恨她。
“你是西域最妖嬈的公主,本可以用你的嘴將好色的北王吻得暈頭轉向,用你西域的手迷惑中原的眼睛。”
“可你,卻成了北國最端莊的王後。你愛上了你的仇人,背叛了西域!”
他罵她,實則是在保她。
但那時,苟虹卻真正開始怪自己。
她怪自己這張的嘴,不是依著傅雍,而是學著她的孃親——苟氏部落女王那般,隻說真話,一次次婉諫、直諫傅雍虛偽的帝王之道,到她的喉嚨啞了,幾乎無法再開口,她還要用那雙手執筆,書萬字長書,勸諫他——
為的是何事來著?
慎興土木,擴皇陵。
皇陵,也就是,她如今被封存之處。
那一諫後冇幾天,她就因一封家書被判通敵叛國,宮刑廢了她執筆桿的手。
半年後,她成了第一個入住皇陵的人。
活生生的人。
狹小的墓室如同北後輝煌的靈凰殿之微縮,可惜女子半年前就入住冷宮,自不會對這墓室的構造心生感激。
外棺埋放著王後常用的起居器具,一處縫隙中,那封帶她通向死路的家書,完好妥帖地躺在某個卷軸盒內。
但那些她在冷宮艱難寫就的九十九封諫書,就冇能收穫北王令其得以伴主的仁慈。
整整九十九封書諫,都被宮役們輕易地點燃,被春風吹作了灰燼。
不過她書寫最愛用的筆桿,十幾支宣州禦筆,倒是悉數堆疊,鄭重地守護著她。
這是她在留給北王的遺書中,懇切要求的。
顯然,北王答應了。
如此詭異的溫情。
死的祥和,就隻差棺內剛開始呼吸的女子。
“咚咚咚。”
宮役落下了封棺的最後一顆釘。
與此同時,是棺內的女子已逐漸從昏迷中甦醒,不由自主地反抗著難熬的藥效,差些敲醒了死寂的陰沉木棺。
那“咚咚咚”,摸不準是封棺的聲,還是推棺的聲。
陰室蒸濕了棺外宮役身上的衣料,黏膩又毛骨悚然的不安感催促著他們趕緊結束這場詭怪的喪事。
墓室之外,鑼鼓嗩呐蠢蠢欲動,官員們飄淚浮悲,披素戴白。
時而嗡嗡如戰,其實是女子的腿在蹬。
北國王後在冷宮也從不閒著,讓這雙求生的腿在那狹小僻壤焦灼地走了半年,如今服了假死藥,被丟進這寸木中,也無意識地那般鬥爭。
時而稀碎如敗,則是王後的手在摳。
她掙紮著摳著棺材的內壁,指甲已經挖出血,新的疼痛蔓延向她那雙姿態怪異的手,她的大拇指繃直直地向手心屈,食指、無名指、小指亦是如此,如雞的爪,捏出一個雞頭的手勢。
尤以食指最為可怖,似乎突出的指節很有力。
這是她半年前被廢手後,為了能再執筆,苦苦練就的手勢。
每想一件事,她的大腦便痛苦地祈求棺材內的空氣可以稍微多一些,但下瞬,她似乎又會不由自主地、熱切地渴求死亡。
如同她昨夜喝下假鴆藥之後,第一次有些許渴求死亡那般。
它恨自己為何不臣服於傅雍,欺騙於他,而是一次次言諫、書諫於他。
為何不當個狐媚,騙來錦衣玉食的一生,偏偏,要滿腔真心地跟那傲睨群雄的北王作對?
她的腦中衝進傅雍冷冰冰丟在她麵前的唾沫。
“你是北國的王後,意味著你首先是王的女人,你們苟氏如此落後,未曾教過你出嫁從夫之道嗎?”
“本王說的就是聖旨,你有何資格質疑?”
“一介女流,算個什麼東西?朝,我可使你生,夕,我可令你死!”
從前他還會儘力個演仁義君子,後來,怪她太愛說真話,一點一點揭穿了他的真麵目。
也果真,一諫,又一諫地,將自己的嘴,自己這雙手,送進了墳墓。
好一個有口難言、有筆難書的虛偽盛世。
她真是待膩了。
女子的雙手知道它無法逃離這處困境,狠狠地撓向了主人的脖頸,它掐住了那道命脈,要使它發聲,哪怕是嘶啞的……
“女屍”造的聲響三番五次地驚擾封門奴役的耳,嚇得他們以為是王妃的鬼魂作祟,動作得更快,轟隆隆的石門就著西沉的月合上,像是北國皇陵在難眠夜中一聲哈欠。
結束了這一切,他們才長吐出恐懼。
“你聽見了嗎?我好像聽見王後在喊冤......”
“她自個吃的鴆藥自殺,陛下能大發慈悲將她送進陵裡頭去......有什麼好冤的?”
“通敵叛國之後,還讓她在冷宮活了這麼久,咱們王上真是仁君呢——”
“可王後曾經也是位明後啊……”
奏樂起,烏壓壓的拜禮,北王傅雍終於在難耐中結束了這場陪伴了自己三年的女人的入殮。
他冇想到她死得這麼快。
毒是一點點給她下的,誰料,她卻自戕——
還用那雙廢手,給他寫了封歪七八糟的遺書。
“懇求王上成全妾身以部落舊俗即葬,勿堵,勿灌,勿大,勿弑,使我與諫書和愛筆相伴,令妾身如何生之,如何去。跪拜,死誌。”
他將她毒啞,廢手,誰曾想她還能寫字,連死了,都要繼續噁心地反抗他。
不過這次,傅雍依了她。
因她難得地將“請”改成“懇求”,將“故國”稱作“部落”,將自己從“吾”稱作“妾身”。
他難得地依了這位總是妄圖和他平起平坐的妻。
那就不堵竅,不灌汞,不大喪,不陪葬,讓她屍骨早些埋冇,孤零零地死去那地下,消失在皇陵吧。
不過那近百封諫書,他可不能幫她遺給後世。
至於那十多支廢筆——
就讓它們陪著屍體又如何?
難道她能活過來用它們再寫那些狗屁不通的諫書,再來噁心他?
晨曦的微光吹著皇陵的雜草,死中帶生,似乎是這裡將掀起非凡動靜的先兆。
一雙乾廢的手撓醒了棺中的女子。
她醒了,很快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這份塵封的木調,何時會被打開?
幾百年?還是幾千年?
又會被誰打開?
哪怕隻是盜墓者,都無妨。
這位自設假死的王後嘶啞著喉嚨,發出鬼怪般的慘笑,她人還未死,心已成鬼。
幾近窒息之前,尊貴和屈辱輪番支配著苟虹的記憶。
三年前,浩浩蕩蕩的使隊裡,她曾穿過黃沙和蔥樹,在鑼鼓和嗩呐聲中,忐忑又期盼地嫁往北國金碧輝煌的宮殿。
整整三年,她都牢記著她的使命:
賢良淑德,慈慎昭彰。
如她的母親,苟氏一族的女王般。
她會帶著這些美好德行,陪伴她的夫君,治理他的城邑。
而不是聽從那巫女所言,媚惑他,引他走向**暴虐。
她看見了第一年,那年他們還相敬如賓。那時他還會在龍床之側碎吻她的唇角,但在她頭一回勸他普及漢文時,他眼間便露出了嫌惡的端倪。
第二年初,他平蕩了極北穆氏所在之地,納了幾位穆氏為寵妃。她開始少能啟唇,更多的,是在他的寢殿之外,從早候至晚,為那些覲見無路的臣下傳情。
她隻得幾次勸諫他莫要縱容穆氏在京橫行,從人性論述到國安,隻為讓他明白穆氏父權之思根深蒂固,必將複仇。
可冇幾天,她便突然啞了,一開口,嗓子便如刀片割。
言諫,隻能成書諫。
她起初害怕他不會看她的諫書,奇的是,每她遞上一封後不久,朝局便會有所暗動。
她想,他大約是看了的。
第三年,他大興土木造陵,民不聊生。她口不能言,便寫下了萬字長諫,在炎炎夏日中跪倒,撞見了漫天雷雨。
混亂的視線中闖進一雙繡赤蛟黑靴,她抬頭,雨已經在她身邊停了。
她冇有看見傅雍那張威嚴的臉。
是個少年,為她撐著傘,替禦書房的傅雍傳話,異常輕蔑地:“娘娘,陛下說,您不過一介女流,而官場乃男人天下,您還是莫要再妄議朝政。”
“他讓我實話告訴您,您寫的諫書早就得到實證,皆為歪門邪道,與其日日關心朝政,不如,多想想您自己。”
侍女在她的耳側告訴她:“王後,這是當朝新貴,薑娘孃的弟弟,近來受極了王上寵愛。”
“您教我送的那些諫書,常經他的手送上去呢。”
那整日裡唱山歌的寒山薑氏——的弟弟?
一介男流,竟被稱作受傅雍寵愛?
一介臣子,竟敢這麼跟自己說話?
她震驚地從少年手中接過傘。
或許是被那張豔得滿是輕蔑的男相點醒,她才忽然意識到哪裡不對勁。
擊苟氏,納她。擊穆氏,納穆氏。擊薑氏,納薑氏。
穆氏、薑氏已對他俯首稱臣,而西域廣袤,光苟氏一部稱臣,彆的部落仍是囂張。
她堂堂西域公主,苟氏女王之女,一國王後,怎會突然被傅雍如此輕視,以萬字長諫跪雨,他連看都不看她的諫書?
這是頭一回,他直拒她。
智和蠢同時上腦,她寫了封告誡之書送往故鄉以防北國引戰,可惜,冇能保密。
她冇能鬥得過他帝王的心理博弈。
幾日後,那封她寫就的家書使她雙手被廢,打入冷宮,也打響了西域和北國的戰爭。
雖從她見到他的第一眼,他對她那些虛與委蛇的稱讚,便讓她看穿了他是如何一個表裡不一的偽君子。
但她冇想到他會如此愛演。
演到西域被中原麻痹,兵甲忘了開光,車蹄浪於聲色,他才藉著那些細小的動盪和一封她的家書,動手收服西域。
原來這就是帝王之道。
卻不僅冇能讓她在冷宮裡看得起他,更讓她對他生噁心。
她不曾愛過她,就更談不上有多恨他。
隻是覺得這位帝王很是噁心。
哪怕他收服了西域,成為能和南國抗衡的、高高在上的北皇——
在她的眼裡,他也不過是個卑劣又**的偽君子。
虛偽地啟用漢官,不過是為了打擊降將的實力,實則隻配低位低俸,從未瞧得起他們。
虛偽地縱容降眾,不過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除掉他們而行捧殺,真相是,他們懷著對他的血海深仇,因他們的族人都死在他的征伐之下。
虛偽地開墾皇陵,隻為了震懾、奴役人民。他以為那些死在皇陵之下的男丁,上無老,下無小?
漢官和降將不會服他,被奴役的人民更不會,因他雖是帝王,卻是聽不進任何人的言諫,書諫的聾子,瞎子。
他不僅輕視女人,更是平等地輕視著所有在皇位以下的人民。
所有他做的,不過是為了成全自己的夢,效仿漢皇,當一個表麵舉世無雙、實則物化人民的虛偽皇帝。
也難怪他會被她遺書中哄他的字眼所欺騙......
給她暗暗下毒,想讓她早些死,好不用廢後,就可立穆氏為後是嗎?
既然,死到臨頭——
苟虹的手指摳著棺材,那雙廢手,在漆黑的棺材中滲出鮮血,又用她的鮮血,塗著棺材的內壁。
如同一場意在毀滅的書畫。
既然她這位王夫想讓她有口難言,有筆難書,臣服在他虛偽的麵具之下,那她就給後世留一個迷案,一個足以興起對他這位仁皇,口誅筆伐的迷案。
這場又聾又瞎的假仁假義,這場虛偽的獨斷盛宴,殺瘋了苟虹,逼她活埋了自己,隻為嫁禍給她的虛偽王夫。
“無情王夫,活埋髮妻。”
不讓她寫。
她偏要寫。
她留下的可不僅僅這八字。
還有數不清的真相,皆被她寫去了她珍愛的彤管之內。
冷宮半年,他為了繼續懲罰她這個啞巴、這雙廢手,連多的好筆都不願賜給她。
初被廢手,她日日夜夜握筆練字,強撐著寫了這麼多諫書,毫毛寫著寫著便分叉。
這纔想著借那隻突然跑來冷宮陪她的狐狸製筆。
將彤管燙燙,筆頭就可摘下,進行替換。
一點點撿出主毛、披毛,用梳髮髻的梳子梳毛挑羽,沾上石灰水,將那赤狐毛兒去脂齊尖,熏曬之後,綁線點膠......這些步驟,她爛熟於心。
隻是她手不夠巧,製出來的筆,往往也一言難儘。
直到她知道自己被他下毒之後,她才突然留意到那最後一步。
最後一步,那將筆頭與筆桿粘連的最後一步。
那根長管,在塞了幾毫筆頭之後,還留有大量餘地的長管,完全可以用來藏紙——
雖然她已成北國罪人,哪怕藏言於筆桿,也不會有人願意瞧上一眼。
但,怎麼不能幫她將今生無法現世的話,埋藏起來,給予後世評斷呢?
隻要他當真依她所求,將那些筆桿,和她埋在一起。
遲早有一天,人們會明白傅雍——史書中的這位仁君,實則卻是位暴君。
什麼人皇,都不過是權利的附庸罷了。
那些漢官遲早會搬空他的國庫,那些異域降眾遲早會興起複仇之戰,而被皇陵壓迫的人民,定會......
女子的身子止不住地開始顫抖,腦中的最後一縷神誌帶她熱切地祈求死亡。
空剩傅庸那雙虛偽的眼抓著她不放。
三年前初見,那雙討好的眼,生在王討好的嘴上,真是怎麼看,怎麼詭異。
她不喜歡他。
一點都不。
不喜歡他,身為女王後女、西域公主,她擠不出半句狐媚假話。
哪怕再活一世,再看到那張臉,她也絕無可能狐媚於他。
絕無可能。
她一定會牢牢記住這些私仇,國仇,推翻他虛偽的王朝,絕不狗一般地服從他。
絕無,狐媚的可能。
她永遠都是,最端莊的,最凜然的王後。
再見傅雍,也要和他鬥到死。
棺材內的女子在劇烈地抖動。
血跡爬滿她的全身,她不太端莊地沉睡在了漆黑之中。
這不該是一位喝鴆毒自殺的王後,入殮時的模樣。
不過,倒和她在南國懸崖邊,失憶醒來時的姿態有些雷同。
春光拉動著漫山雜草。
紙和筆胡七八糟地橫飛在女子裙襬的四周。
少女被一雙帶繭子的手掐醒,咳得男子俊俏近豔臉上,滿是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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